公元1503年，大明弘治十六年。
這一年，達·芬奇在完成了傳世名作《蒙娜麗莎》后，又在佛羅倫薩市政會議大廳的墻壁上繪制了其一生中“最大、最重要的作品”——壁畫《安吉里之戰(zhàn)》。
明弘治十六年春，山西省繁峙縣空如村（清代改稱公主村）文殊寺（明嘉靖時始稱公主寺）的住持廣英多方募集資金，請來汾州匠人建造大殿，又請真定府（今石家莊正定縣）的畫匠武釗、高升、高進、張鸞、馮秉相、趙喜和一眾工匠在大雄殿繪制壁畫、泥塑彩繪。歷時一年，繪就了一堂代表明代寺觀壁畫最高水準的水陸畫。
1968年12月12日，北京市外館中學“老三屆”初中畢業(yè)生李向東“插隊”來到繁峙縣砂河公社桃園大隊。幾年后，在縣文化館任職的李向東看到公主寺壁畫震驚不已。此后10年間，他利用下鄉(xiāng)時和節(jié)假日，一人沉潛于當時荒涼、敗落的公主寺，在極其艱難的環(huán)境下，以白描的手法臨摹公主寺壁畫。不少畫面反復(fù)臨寫、幾易其稿。現(xiàn)存臨摹作品80多幅、繪制人物300多位，在特殊年代為保護文化遺產(chǎn)做出了獨特貢獻。
當年作為縣文化館的“文物普查員”、電影公司的“宣傳員”，李向東走遍了繁峙的山山水水。特別是十年如一日的臨摹壁畫，令他對“第二故鄉(xiāng)”產(chǎn)生了難以割舍的感情，成為留在繁峙的惟一一位“老知青”。
公主寺壁畫（局部）
公主寺壁畫（局部）
公主寺壁畫（局部）
壁畫·水陸畫
山西是古壁畫大省，芮城永樂宮壁畫與繁峙公主寺壁畫并稱“南北雙珠”。
公主寺和永樂宮的壁畫統(tǒng)稱寺觀壁畫。畫師作畫時，先在土坯或磚墻上抹一至兩層黃土麥秸泥，再涂內(nèi)摻“麻刀”（古時麻絮等作為建筑表面的填充物）和沙子的細泥，細泥干燥后便可繪畫——這是山西工匠獨創(chuàng)且自成體系的寺觀壁畫工藝發(fā)明，世代相傳。
人們印象中，古人多在紙或絲絹上繪畫，紙本、絹本畫流傳至今才價格昂貴。其實，古代名家創(chuàng)作的壁畫也不在少數(shù)，只是因為古建筑更不易保存，我們只能在成語、典故中想象這些畫作的神妙。比如“畫龍點睛”——南北朝時大畫家張僧繇在金陵安樂寺的墻上畫了四條金龍卻沒有“點睛”，圍觀者起哄。張僧繇一畫龍的眼睛，剎那間電閃雷鳴，金龍居然破壁凌空——你可以說故事荒誕不經(jīng)，但由此不難看出壁畫在古代的興盛。
中國有三幅“國寶”級壁畫，都出自山西，都畫在寺觀的墻上，可惜早已流落海外。
加拿大多倫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館藏有中國元代壁畫《朝元圖》與《彌勒佛說法圖》。這兩幅壁畫來自晉南平陽府某個道觀和運城市稷山縣興化寺?，F(xiàn)存美國大都會藝術(shù)博物館的《藥師經(jīng)變》為元代巨幅彩繪佛教壁畫，本在山西洪洞縣廣勝寺，賣出時被肢裂破解為幾百塊。博物館修復(fù)后將其安置在“中國館”最大的展廳內(nèi)，成為大都會博物館的“鎮(zhèn)館之寶”。
上世紀90年代，公主寺羅漢殿內(nèi)23個彩塑佛頭被盜賊割走。當其欲對大雄殿的壁畫下手時，幸得公主寺文保員居林秀和兩位村干部死死抵住殿門并搖響警報器，這才將賊人驚走。居林秀老人今年79歲，看護公主寺整整40年。李向東當年臨摹壁畫時，居林秀還提供過不少幫助——公主寺壁畫在二十多年前躲過一劫，幸運之極。
一說三晉古壁畫，三處寺觀必被提及——永樂宮、巖山寺、公主寺。
永樂宮元代大型壁畫是我國現(xiàn)存最宏偉的道教壁畫，在世界繪畫史上也是罕見巨制。近千平方米的壁畫氣勢恢弘、場面浩大。形象無一雷同，人物衣飾富于變化，壁畫內(nèi)容包羅萬象，是研究當時繪畫藝術(shù)和社會生活的珍貴資料。
繁峙縣城東南天巖村巖山寺的金代壁畫由宮廷畫師王逵于1167年（金大定七年）繪就。寺內(nèi)文殊殿四壁總面積90平方米的壁畫以佛教經(jīng)傳故事為主題，但無論帝王將相、宮妃才女、小農(nóng)工商，還是宮廷樓閣、磨坊酒肆、旗仗車輛，儼然當時社會生活的反映。有人認為，巖山寺壁畫就是山西的《清明上河圖》。因為壁畫，巖山寺于1982年成為第二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。
公主寺的來歷，現(xiàn)在一般都采信《繁峙縣志》所載:“后魏誠信公主建，唐唯德禪師重修。”說公主寺始建于北魏，由北魏孝文帝或文成帝為出家的第四女誠信公主所建。此后數(shù)度毀圮又重建、搬遷，最終形成現(xiàn)在的規(guī)模。不過，正史所載，北魏十七任帝王均無封號為“誠信”的公主。至于這誠信公主因為愛情受阻憤而出家云云，更可能是文人杜撰或民間傳說。
簡單理解，永樂宮壁畫是“道教畫”，巖山寺壁畫是“佛教畫”，公主寺的壁畫則是“綜合畫”——糅合“儒、釋、道”三教的水陸畫。
水陸法會也叫水陸道場，是漢傳佛教中一種隆重而盛大的佛事活動，也就是古人超度亡魂的一種儀式。由于供奉的神祇、超度的亡靈眾多，無法一一塑像，因此就把他們畫出來接受禮敬，這樣的圖像體系稱為“水陸法會圖”，民間簡稱“水陸畫”。沒有水陸畫，水陸法會就無法舉辦。
李向東臨摹公主寺壁畫（局部）白描稿
公主寺壁畫
公主寺大雄寶殿水陸壁畫由東壁、西壁、南壁東西次間和北壁五幅組成，共繪480多個人物。以水陸壁畫慣用的“攢三聚五”法描繪——各類神明三五成群、層層排列、疏密相間。既自成體系又彼此聯(lián)系，構(gòu)成了諸仙禮佛、眾神赴會的宏大場面。
東壁畫面呈“凸”字形，高3.15米、寬7.5米，合計27.38平方米。壁畫中心繪盧舍那佛，兩側(cè)有文殊、普賢、觀音、大勢至菩薩，周圍分布天王、金剛、梵天、帝釋、天藏、地藏、羅漢、夜叉、二十八星宿。
西壁畫面也呈“凸”字形，高3.16米、寬7.5米，合計約27.45平方米。壁畫中心繪彌勒佛，左右兩側(cè)由上而下分為五層，分繪諸尊菩薩、十八典獄眾、地獄道鬼神以及星宿神、三官神等重要道教神祇和城隍、山神。
南壁壁畫中間被門分隔成東西兩鋪。每鋪壁畫高約2.6米，寬約3米，兩鋪合計15.6平方米；北壁壁畫高約2.6米，寬約11米，總面積28.6平方米。南壁分繪引路菩薩、阿難尊者、歷史人物和孤魂亡靈；北壁繪“六子鬧彌勒”和十位明王。
佛祖身形高大、大耳垂肩、神采奕奕，氣度非凡。菩薩體態(tài)豐腴，面容慈祥，和善溫婉，莊嚴華貴。羅漢樣貌生動、各具情態(tài)，有的面向佛祖雙手合十，有的側(cè)身與同伴交談，有的目視前方凝神沉思?！昂吖ⅰ蓖L凜凜、兇猛可怖。四大天王或面如碧玉、或面色湛藍，或懷抱琵琶、或抓蛇執(zhí)珠。二十八星宿諸神峨冠博帶，長袍華麗，雙手持笏，交頭結(jié)耳，宛如凡人情態(tài)。天龍八部或身材挺拔、鶴發(fā)長須，或身穿鎧甲、表情威嚴，或膚白勝雪、珠光寶氣。“大藥剎神眾”“三靈侯圣眾”“雷電風伯眾”“四海龍王眾”……各自手持象征身份的神器，面向佛祖畢恭畢敬。
在有限的墻面空間安排480位人物絕非易事，于此足見畫工的精巧構(gòu)思和經(jīng)營位置的非凡功力。所有人物的服飾、發(fā)型、樣貌、神情各異，通過眼神的交流、動作的呼應(yīng)形成統(tǒng)一連貫的氣勢。畫匠造型多以傳統(tǒng)中國畫的“蘭葉描”為主，兼用“鐵線描”和“釘頭鼠尾描”，一筆到底，衣袂飄飄，“滿壁風動”。整堂壁畫以朱色、黃色為主，青、綠等色次之，朱砂、石青、赭石等礦物質(zhì)的顏色歷經(jīng)500多年依舊鮮艷。佛座、花冠、法器、盔甲采用瀝粉堆金技術(shù)加以烘托渲染，滿堂金碧輝煌。
“知青”生涯
盡管已經(jīng)在繁峙生活了56年，但李向東依然滿口“京片子”。
李向東本名來順，“文革”中改名，生于1947年，是當年來繁峙“插隊”的年齡最大的初中畢業(yè)生——他12歲才上小學。上學遲只有一個原因——窮。
李家?guī)状诒本┚吧綎|街租房居住，其父就是“駱駝祥子”——賣苦力、拉洋車勉強養(yǎng)活一家人。初解放那幾年洋車“不上座”，李父“沒地兒找飯轍”，只能“響應(yīng)政府號召”拖家?guī)Э诟鷰浊麩o職業(yè)的北京市民一起遷出京城，先后赴內(nèi)蒙豐鎮(zhèn)、寧夏賀蘭山下的賀蘭縣墾荒。
北京移民在賀蘭縣組成四個大隊，人海戰(zhàn)術(shù)圍湖造田，黃河岸邊開荒種地。當月供應(yīng)糧吃完，姐姐帶著李向東不是漫山遍野挑野菜，就是在黃河邊摸魚。魚倒是不少，可惜沒油少鹽，只能插在粗鐵絲上擱灶火里燒烤。營養(yǎng)、醫(yī)療跟不上，李向東最小的妹妹不幸夭折。李父感到此地不可久留，削根粗棗木棍防身攆狼，居然一路從寧夏走回北京。半年打零工積攢30塊錢，全家才有了路費回北京重新落戶。
回京時李向東12歲，這才上了板橋小學。好在個頭不高，混在放學的隊伍中也不扎眼。三年級時開運動會，學校動員學生設(shè)計會標。李向東將跑道變形，又糅合了一些其他體育元素，設(shè)計被學校選中，從此也被美術(shù)老師另眼相看。初中就讀外館中學，美術(shù)教師中央美院畢業(yè)，經(jīng)常給這個愛畫畫兒的學生“開小灶”。當時故宮不收門票，經(jīng)常舉辦諸如“明清名家書畫展”一類展覽。每逢展出，李向東在故宮一泡就是一天。趙孟頫、吳鎮(zhèn)、黃公望、王蒙“元四家”，沈周、文徵明、唐寅、仇英“明四家”……展出的全是真跡。除了不能“上手”，趴在畫前瞅一天也沒人管——如此“待遇”，今天無法想象。
1966年初中畢業(yè)，李向東參加中考前先報考北京工藝美術(shù)學校商標設(shè)計專業(yè)。錄取通知書剛寄到外館中學，“文革”開始了。
少年不知愁滋味。當時不能升學，倒也沒覺著有什么不好。就這么亂了小兩年，“知識青年上山下鄉(xiāng)”運動開始。學?！肮ば牎钡囊娞靸荷霞依飫訂T，說誰不下鄉(xiāng)將來就不給安排工作。學校選派幾名“積極分子”先赴陜西、山西，回校后把農(nóng)村描繪得一派田園牧歌。李向東小時候去過內(nèi)蒙、寧夏，知道農(nóng)村的真實狀況。但不得不最后一批報名，去向是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山西省繁峙縣。
1968年12月12日，李向東同北京安定門中學、五十四中、外館中學的424名初、高中畢業(yè)生乘火車從北京來到代縣棗林火車站。大卡車把學生接回繁峙，鑼鼓喧天紅旗招展。這400多名“知青”被分配到繁峙縣10個公社的22個生產(chǎn)大隊，外館中學男四女九13人分到砂河公社桃園大隊。
進村后先住老鄉(xiāng)家，后來國家撥款蓋起九間房，兩人一間。每人每年分528斤原糧，比村民多近200斤。當時繁峙多種高粱，知青不會做高粱面，鬧出不少笑話。第二年就只分小米、莜面、玉米和少量小麥。對其他同學來說，繁峙農(nóng)村的生活條件根本無法與北京相比。只有李向東打小苦慣了，一切隨遇而安。再說知青中他年齡最大，好歹得有個老大哥的樣子。
當年，人力拉耬的農(nóng)活兒最累，李向東這才真正理解了“汗滴禾下土”的含義。來回拉幾趟早已汗流浹背，李向東一時興起，渾身脫得只剩短褲，惹得鄉(xiāng)親們看稀罕——當時當?shù)靥煸贌岽迕褚膊粫撊ラL褲。
在桃園大隊，知青李向東不怕臟、不怕累出了名。掏茅廁這營生，村民也等閑不愿干。做其他一天掙一個工，掏大糞一天掙兩個，李向東搶著干這活兒，一年能掙400多個工分，年終分紅120塊錢。
知青在當?shù)責o親無故，大隊干部有時也利用這一點，給他們派些“惹人”的營生，比如“看青”——青黃不接，社員們勞作一天回家時經(jīng)?！皳Р荽蛲米印?，在背上的草捆中混幾穗開始灌漿的玉米、小麥磨一磨充饑?！翱辞唷钡闹嗾驹诖蹇诹H不認，連村民的褲腿也要挼一挼。多少年后想起來，李向東覺得當時實在對不起鄉(xiāng)親——能吃飽誰還厚著臉皮去偷？
對李向東來說，農(nóng)村這個“廣闊的天地”為他畫畫兒提供了無窮無盡的素材和題材。一有時間就背個畫夾子“為貧下中農(nóng)畫像”，要不就是蹲在牛圈、馬圈里畫牛、馬，總之是“看見什么畫什么”，這也為他將來創(chuàng)作十米長卷“百駿圖”打下了基礎(chǔ)。當時身邊沒有任何書畫方面的參考書，李向東求師若渴，有回聽在原平唐昌大隊插隊的知青說，他們村里的軍旅畫家邢安夫回家探親。李向東坐火車在原平大營下車，頭頂烈日步行十幾公里來到唐昌村。邢畫家點評了他的畫作，還給他示范了速寫和素描。
因為“表現(xiàn)積極”，1972年，李向東在繁峙知青中第一批安排了工作，在縣糖業(yè)煙酒公司當售貨員。因為“有繪畫才能”，1975年被調(diào)到縣文化館，除畫畫兒外兼職“文物普查員”。當時農(nóng)民文物意識淡漠，有回接報說義興寨出土了一把銅劍，李向東趕到后已斷為兩截，原來是村民為試劍“快不快”掄起來砍木頭。還有一回某村出土了一枚玉印，李向東緊趕慢趕，到村后發(fā)現(xiàn)玉印已被村民鋸開做了煙嘴。
這一天，李向東普查文物來到公主村，一人爬上一面大坡來到公主寺。寺內(nèi)大雄殿一堂壁畫盡管落滿了灰塵，畫面還是如巨浪一般一浪一浪沖擊著他的心靈。李向東上下左右看不夠，日頭西斜也挪不動步，從此“一見壁畫誤終身”。
李向東臨摹公主寺壁畫（局部）白描稿
李向東臨摹公主寺壁畫（局部）白描稿
李向東臨摹公主寺壁畫（局部）白描稿
十年面壁
1941年春，藝術(shù)大師張大千押運裝滿畫布、紙筆、膠粉、礦物顏料的幾十輛驢車，與妻、子、學生遠赴敦煌臨摹古壁畫。1943年10月，用20多頭駱駝馱載臨摹的276幅壁畫回到重慶。兩年七個月的敦煌之行，張大千賣掉不少珍藏的古字畫和自己的作品并舉債5000兩黃金，直到20年后才還清。國學大師陳寅恪評價說，張大千“雖是臨摹之本”，其實“兼有創(chuàng)造之功”。敦煌之行不僅成為張大千藝術(shù)生涯的轉(zhuǎn)折點，更讓全世界知道中國有敦煌這樣一個藝術(shù)寶庫。
80多年前，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時已然名滿天下，盡管在抗戰(zhàn)時期也還有團隊、有比較充足的后勤保障。40多年前，李向東臨摹公主寺壁畫時籍籍無名、孤身一人。每月工資30多塊還要郵點兒補貼家用，購買紙筆也經(jīng)常捉襟見肘。公主村離繁峙縣城30華里，當年李向東來回都是步行——其時文化館只有一輛自行車被照相老師“專車專用”，自己想買老也攢不夠錢，關(guān)鍵是沒有“自行車票”，即使有錢也買不到。
巖山寺壁畫，是因為大殿被用作存放“備戰(zhàn)草料”的庫房才得以逃過“破四舊”的劫難。公主村地處偏僻，村民淳樸善良，又有居林秀這樣有文化自覺的“守廟人”，這才僥幸躲過歷次“運動”。饒是如此，李向東臨摹壁畫的時候，低矮的院墻幾處豁口，寺內(nèi)雜草叢生，大殿無鎖，門窗朽壞，成為被人遺忘的角落。
壁畫上塵土厚若銅錢，殿內(nèi)光線異?；璋担肟辞瀹嬅?，須睛天且在上午10點到下午3點這一時段，再晚就得打開手電筒。李向東每臨摹一幅先不著急下筆，立于畫前反復(fù)遠觀近瞧，直到一筆一劃、每一個細節(jié)都刻在腦際才敢動手。
李向東臨摹不是拓畫，準確地說是“臨寫”——懷抱畫板，視線與畫面平齊，臨寫的白描稿小于原畫，回家后再按比例一一放大。公主寺壁畫上下分四五層，無論高低，面對壁畫時視線都須與畫面平齊。這是因為不管俯視或仰視，畫面在臨摹的人看來都會變形。因此，臨摹最低一層時，李向東須蹲下或盤腿坐在那里，一天下來眉毛上也全是塵土。而臨寫第三層時，又須把高板凳放上供桌再踩上去。有幾回畫得入神忘了自己身在高處，一個趔趄差點兒掉下來。
有些畫面離彩塑或佛座太近，令李向東疑惑到底是先塑的神像還是先畫的壁畫？反正二者不能同時進行。為堅固計，公主寺大殿的墻壁底座大上面小、且形成了一定的傾斜度，這也為臨摹增加了難度——視線欲對準焦點就更加費勁。
李向東臨摹公主寺壁畫（局部）白描稿
李向東臨摹公主寺壁畫（局部）白描稿
李向東臨摹公主寺壁畫（局部）白描稿
隨著臨寫的進行，李向東對壁畫的理解越來越深，當年他在一張素描紙上寫道：“（公主寺）滿眼都是傳統(tǒng)的工筆重彩。先以線描起稿，然后敷色。用筆勁厲，粗細不同。短線頓挫有致，長線一揮而就，神彩飛揚，都像寫字一樣絕不重筆，實乃我國傳統(tǒng)技法的精華。”
更令李向東醉心不已的是，壁畫中人物衣袖明明是靜態(tài)，卻似乎被微風吹動、卷起形成鼓動之勢，仿佛下一秒就要隨風起舞。在靜止的壁畫中，畫師勾勒出搖動的扇面、飛舞的發(fā)絲，以及在眾仙家之間縹緲虛幻的云海，創(chuàng)造了靈動出畫的動態(tài)美。眾神佛道三五成群，看似錯落隔離，卻又遙相呼應(yīng)，彼此相望，顧盼生輝，呼之欲出。在人物群像中，李向東對金剛座神的畫法最為推崇——面目粗獷，體格魁偉，毛發(fā)濃密，一雙銅鈴般的眼睛微微斜視，須眉怒張，威風凜凜。身體重心偏向一側(cè)，一手持金剛杵于肩頭，一手探掌護于胸前，全身肌肉緊繃，顯示出畫師對線條的熟練運用和高超的造型能力。
臨寫一幅用時五六天，人物多的七八天。每次去了住在村民家中吃“派飯”。其時村民每年人均原糧不到三百斤，一人一年攤不到一斤胡油，幾乎沒有副食，實在清苦。村民家的火炕上只有一鋪草席，李向東就和一家人“滾炕席”。村民從柜底翻出待客的被褥，盡管也免不了“油漬麻花”，仍令李向東感動不已。吃住如此簡陋，李向東絲毫不以為意，面對壁畫瞬間物我兩忘。有時錯過午飯，黃昏時分聽見腹中腸鳴與暮鴉歸巢的“哇哇”聲此起彼伏，不由啞然失笑。
在李向東看來，臨寫是為了學習而不是“復(fù)制”壁畫。面對殘破或年久漫漶不清的畫面，他從蛛絲馬跡入手反復(fù)揣摩，根據(jù)壁畫整體的線描、造型特點，一一補而畫之，最后定稿。從這個意義上說，李向東也使殘破的公主寺壁畫得以復(fù)原，“補壁”之功不可小覷。
村里來了個“知青”長年在公主寺“畫佛像”，也引得好奇的村民進寺觀望。有村民問李向東：“你是公家派來做這的？”李向東笑笑：“我是自個兒感興趣?！贝迕癫唤猓骸澳憧烧?zhèn)€‘勤謹’（方言，勤快之意）哩！”言下之意是說：一分錢不掙做這營生，真是不可思議。
“山中才一日，世上已千年”。李向東沉浸在古人為他創(chuàng)造的藝術(shù)世界，對時代變化的感知也后知后覺。他與繁峙西沿口村善良、賢惠的農(nóng)村姑娘劉秀芳結(jié)為夫妻，同來繁峙“插隊”的知青陸續(xù)返京他也不為所動。公主寺壁畫，把他留在了繁峙這片熱土。
歲月悠悠。當年的毛頭小伙兒變成了白發(fā)老翁，李向東追求藝術(shù)的腳步幾十年不曾停歇。憑臨摹壁畫練就的過硬功夫，李向東臨摹、放大的十米長卷《八十七神仙卷》（傳為唐代畫家吳道子所繪）得到京城名家的推崇。2003年，李向東在北京舉辦了“公主寺壁畫臨摹展”，中央美院教授黃均在九秩高齡為畫展題詞：李向東“所繪道教人物形象生動，須發(fā)簡練，飄動欲活，余心折之?！敝袊鸾萄芯克丶s研究員、中央美院教授金維若也以東晉大畫家顧愷之所言“若以臨見妙裁，尋其置陳布勢，是達畫之變也?！鳖}贈李向東。
在西沿口村離國保單位“三圣寺”不遠的一處農(nóng)家小院，如今年近八旬的李向東和妻子栽果種蔬，每天或臨寫、或創(chuàng)作，或篆刻、或書法，過著簡單不過的生活，追求無比豐富的精神世界。
（責任編輯：盧相?。?/span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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